对贫农的女儿孙英杰来说,一切运动史都是财政史。
18年间,孙凤有、马桂兰夫妇实现了一次迁移,即“从吴家屯到苏家屯”, 或者说,是从“乡村”到了“城郊”。而他们耷拉着双手的女儿孙英杰,穿州过府,漂洋过海,最远时跑到波士顿、巴黎和雅典,早已成为乡村小路上传说的奇迹。
1吴家屯。
18年前,这里的小路像后来一样坑坑洼洼,马车拖着最后几捆稻草飞驰,200多户人家里最穷的孙凤有,在三间简陋瓦房里想着两件事:怎样捞沙,怎样借钱。他很难想到,在不远处举行的小学运动会,正把他的女儿带到一个脱离乡村的轨道。
小学的操场200米一圈,跑3000米的话是15圈,老师们对瘦弱的四年级学生孙英杰不抱信心,孙英杰自己也不计算圈数,就是绕着跑。跑了几圈,她匹马领先,中盘过后,她开始套圈。最后,裁判大喊“结束啦!结束啦”,孙英杰才知道比赛结束了,自己领先第二名四圈整。赛后,体育老师找过来,说,“参加学校田径队吧,以后每天下课留下来训练。”此时所谓的训练,就是课后在操场跑几圈,然后再跑回家,不浪费家里一个子儿。
2沈阳。
被体育老师叫到吴家屯小学田径队的孙英杰,很快拿到了沈阳市区级比赛3000米的第二和5000米的第四,有人告诉她,她有能力考上体校。10岁的她和父亲商量后,报名了,并很快得到体校试训的机会。
现年28岁的孙英杰在回忆当时的抉择时说:为什么跑?为的是减轻家里负担。
孙英杰这样算账:上市体校的费用低于普通小学,如果能够转正的话,一个月还可以拿到60元的补贴。60元是什么含义?是孙凤有捞沙,捞12车。
但在市体校试训两周后,教练觉得孙英杰不配60元,“你回去吧,不用练了。”原因很简单,她的跑姿不好,除了耷拉着胳膊外,还有外八字。孙英杰恳求说:“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个星期,我保证把咱们队长跑赢了。”教练许了她这个机会。这一周,孙英杰上午跑、下午跑、加量跑,中间还刻意纠正往外迈的奔跑习惯。
一周后,她赢了队长。
三个月后,她转为市体校正式学员,拿到第一笔60元。这对孙凤有一家来说,是值得纪念的事情,毕竟跑步能赚钱。但是新的账务麻烦来了:尽管孙英杰在体校能拿到补贴,也省去了上普通学校应交的学杂费,但因孙英杰属于半专业户,所以按规定,她一个月还要给体校上交35斤大米和60元住宿费。
这一年孙家相当困难,孙家对孙英杰又不想放弃。孙凤有在瓦房里对两件事的考虑急速加剧:如何捞到更多的沙,如何借到更多的钱。
孙母马桂英说:“从1 9 8 9年到1997年,我们供她练田径总共得花6万块钱吧,那个时候的6万块钱,得挖多少沙子啊?”按5元一车算,是12000车。按9年算,一年得挖1333车。如果马桂英说的是“得借多少次钱”,按照孙凤有少时借三五十,多时借一百多的效率看,少说要借600次。
事情的结果出乎意料,屯里人的智慧使孙凤有找上信用社完美体育。依靠“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诚信原则,孙凤有算是把孙英杰的跑步生涯按揭了。孙家人回忆说,信用社有求必应,即使是一千元的贷款,他们也办了二十多回了。
事情的另外一个结果比较悲情,捞沙让孙凤有、马桂兰捞出毛病了。根据《新京报》2005年的报道,我们得知这对夫妇在孙英杰就读体校期间,种着稀薄的水田旱地,养着三头母猪和两匹马,主要靠一年四季给人拉车、捞沙子挣钱。孙凤有说:“沙子是从齐腰深的河水中一筐筐捞出来的。”马桂兰说:“别人捞十二三车,我们就捞十七八车。人家收工了,我们下河再捞。”
马桂兰落下胃寒的毛病,体重一度只有88斤。而孙凤有的身体也埋下得重症的伏笔。
事情还有另外一个结果,就是孙英杰的二妹孙英丽和三妹孙英美,先后死了进体校的心。孙英丽竞走不错,孙英美至今保持着苏家屯区的5000米纪录,但是桃子只有一颗,贫苦人家不能保证每人都能吃到。后来,孙英丽、孙英美嫁为人妇,后者还在沈阳一家农药厂帮人卖农药。当记者去探访孙英杰家庭时,孙英美始终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孙英杰一周仅能花两三块钱,甚少有什么奢望。
有次她从体校回家,马桂兰到邻居那里借了10元钱,孙英杰用了三个星期。
但练了五六年,孙英杰也没跑出什么名堂。她唯一的一次出彩,还是被交换出去替别的队争的光荣,是5000米第一和10000米第二。直到1995年,她才赢来转机,一位过去在体校的师姐说:“要不你到火车头体协去,我给你介绍介绍,那边的待遇应该比现在好,毕竟是铁道部的啊。”
打算盘一打,是这么回事,铁道部管的队,不收伙食费。
3火车头。
1995年的秋天,孙英杰来到火车头体协教练王德显手下训练时,王的队员还没出什么成绩,孙英杰很快证明了她是女子里最快的,而且很快还把一些男队员超了。王德显急了就骂那些男队员没出息。
如此受宠半年,好景不长,孙英杰突然跑不动了,有时连队里最差的队员都能超她两公里,而一回到宿舍,她就干咳。王德显带她去做检查,结果查出严重贫血,血色素仅为4克。“正常人的血色素一般是11克,4克的话就应该属于休克状态了,我是运动型贫血,所以还能走,但是不能跑了。”孙英杰说。
接下来半年,孙英杰不训练,和中药罐子苦熬,终于盼到血色素正常。但三个月过后,她又被查出肝有4个加号,胃肠也不好。“简直就是一个病态。”王德显这样形容。
苦熬到1997年,孙英杰才算摆脱身上的病,并且在是年参加了马拉松比赛,成绩是3小时10分,倒数第一。不过,在次年的大连马拉松赛,她拿下第一名。随后的大大小小马拉松比赛如北京国际马拉松比赛、波士顿马拉松比赛,孙英杰也有不俗表现。
但是根据孙家人的说法,拿到一些奖牌的孙英杰,并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回报,“工资卡和奖金都在王导手里攥着呢”。
4釜山。
这是孙英杰一战成名的地方,夺取2002年亚运会5000米和10000米两枚金牌(成绩分别排进当年世界第二和第四),使遥远的吴家屯热闹异常。2003年初,当离家8年的孙英杰衣锦还乡时,吴家屯村民围到三间瓦房前,问长问短,而小孩子已经学会了索要签名。
但孙英杰看到的父亲是卧床的。孙凤有刚刚与癌症经历了一场大战,身虚体弱。在她的妹妹问刚进门的孙英杰“这是谁”时,大家痛哭一场。跑步终于跑出头了,不止60元,还有金牌了。
孙英杰说:“其实2001年的时候就知道我爸得了癌症,他们给我打过电话,还要卖房子、卖马。”2001年前,孙家本已结束借钱岁月,本来还承包了9亩水田和10亩旱地,一年能创收一万五六千。但是肝癌烧光了这些钱,两万元一次的大手术进行四次后,孙家回到穷困时光。孙英杰给家里凑了不少钱,归来后还是发现景象出人意料。
孙英杰说:“这次见到我家里人,对我的触动真的太大了,我当时就在想,那些荣誉是什么对我家里人来说没有用,我真正要为他们做的是让他们过得好。”
归队后,孙英杰找到王德显,说想把亚运会得到的奖金先提出来,给家里买房子。几月后,孙英杰拿到8万块钱,加上家里凑上的一点,孙英杰在离沈阳市区更近一点的苏家屯火车站旁一小区买了一套两居室,而原先在吴家屯的瓦房和地则可以出租给亲戚。尽管如此,孙家还是举债数万,后来据说国家田径队通知家属到北京迎接运动员,孙凤有差点去不成,因为家中总共只有200元。
这就是文章开头所说的孙凤有夫妇迁移,靠着釜山的光芒,最穷的人终于离开了吴家屯。
5雅典。
2 0 0 3年,孙英杰入选国家队, 拿到世锦赛1 0 0 0 0 米第三名,同时入选2004年雅典奥运会备战名单。“在奥运会上拿到好成绩退役,也许会对我有帮助。”孙英杰说。
孙英杰觉得自己有拿金牌的胜算。
然而,在2003年12月的国家队军训期间,孙英杰兴奋过度,一脚踩到跑步机皮带外面,“我就觉得脑子一阵晕,然后就被甩了出去。”睁开眼后,孙英杰被告知锁骨骨折了。养伤三月后,她重回训练营,目标降为拿一枚奥运奖牌,拿到就退役。
但是在雅典,她输了,她只拿到第六名。
王德显说:“孙英杰没有听我的指挥,没有按照我的战术安排去跑。”根据王德显的说法,他当时给孙英杰和邢慧娜布置的战术是:孙英杰前十圈在前八名来回跑,十圈后马上撤回,跑到第一方阵后面,按照孙英杰的跑步特点,这个时候她不能再往前走了。而对邢慧娜的战术安排则是,就在后面跟着,下一个对手邢慧娜就上一个位置。结果,孙英杰没有按照他的安排跑,十圈后不仅没有退回到第一方阵的后面,反而冲到第三,结果跑到6000米时就没劲了。
孙英杰说:“也许就是因为我太想得到了吧,反而是这样的结果。”
孙英杰想退役,被王德显劝回,“指导那时候跟我说,你现在的状态保持到2008年没有问题,而且你现在的名气和成绩,参加很多比赛是可以拿到奖金的,还有明年的全运会,铁道部还要拨很多钱作为奖金的⋯⋯我当时就心动了。”
孙英杰说,自己虽然解决了父母的生活问题,但是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小要上学,另外一个还没有工作,一家五口,生活问题都得由她来解决。孙英杰又重新投入到跑道上没命跑,有时还跑到胃出血,她又拿下北京国际马拉松赛的第一名,同时被邀请参加波士顿国际马拉松赛(这个比赛的奖金额是10万美金)。
也由此,孙英杰得到了被铁道部长接见的机会。孙英杰知道这次接见是铁道部给的机会,她可以解决生活上的困难。她希望领导解决自己的户口问题和大妹妹的工作问题。那时候孙英杰的户口不是北京市区的,还在郊区大兴,而大妹妹一直找不到工作,只能找散活干。
接见如期举行,孙英杰提前等在会议室外,突然,王德显杀到。
根据孙英杰方面的说法是,王德显对孙英杰说了:“孙英杰,你过来一下⋯⋯一会儿,部长见面问你有什么要求,你就说让他给解决一下朱大夫(王德显妻子)的户口和工作问题吧。”
王德显走后,孙英杰眼泪快要冲出眼眶。后来她按指示说了朱大夫的问题。回去后,孙英杰失声痛哭,觉得自己简单几句话就葬送了户口和大妹妹的工作。就孙英杰的户口问题,孙母马桂兰对王德显极度不满。马说,1995年孙英杰跟王德显训练时,他许诺将来把孙英杰户口弄进北京,“你说我女儿那成绩,早该进北京了。他就拿这个压我女儿,还有房子、工资,他就不给,什么都得乖乖听他的。”
6南京。
“多挣点钱给家里,让他们过得更好一点吧。”孙英杰的想法开始坚固。2005年10月,北京国际马拉松赛,孙英杰第三次夺取冠军,而且这项赛事也被计算为十运会马拉松赛成绩,这意味着,铁道部分给全运会冠军的奖金,她已经有了一份。
次日,孙英杰随教练飞抵南京,参加10000米比赛,人们为之诧异,一个人怎么能在两天内跑这么大的运动量呢?
根据孙方面的说法是,准备观赛的孙英杰经过王德显面前时,突然被叫住:“你怎么还不换衣服?马上就开始比赛了,赶紧换去!”教练的理由是,铁道部的领导要来看比赛,所以她必须参加。
之后的事情举国皆知,孙英杰拿到10000米比赛第二,尿检呈阳性,被处两年禁赛,而王德显被处终身禁赛,他们又和一名于姓公民在五大连池打了一场“厕所拾药”的官司⋯⋯事后回忆,孙英杰觉得浑浑噩噩,“那个时候我就是个行尸走肉,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也不敢想,教练带我到哪里,我就走到哪里。”
马桂兰说:“我们家英杰能吃那玩意儿吗?不可能。中间究竟怎么回事,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可能教练太贪了,马拉松、万米、5000米都想拿。可十运会那玩意儿不是为你王德显一人举办的,全中国各省市都盯着呢。你想包揽,那能行吗?”
这次事件的重要一点一直被忽视,就是孙英杰还被处以1万元罚款。这钱按照孙英杰的说法,是她自己交了。
禁赛期,孙英杰决定理财,看看自己多年来拿了多少奖金。她第一次找教练提钱的问题,教练也爽快,说给她算算,可是算出来的结果让她和家人大吃一惊,从1997年开始参加比赛到2005年,孙英杰家欠王德显10万元。
孙凤有异常愤怒,遂带女儿找火车头体协、田管中心讨要应得奖金。在经过火车头体协和田管中心的认真计算核实后,孙家应该得到60万元的现金卡和位于北京五环外的一套70平方米住房。60万元现金里,国家队那边大概36万元,王德显那边拿了20万元出来。而之前据报载,孙家讨要的奖金数目是260万元。按孙凤有的说法,这260万元是根据孙英杰一共得过84枚金牌计算出来的。60万元显然与他们预想的相去甚远。
这笔钱的讨索,也让孙英杰和王德显的关系迅速走向冰点。孙英杰开始感觉到队友对她的疏远,平时关系很好的队友,也都不怎么说话了,训练也不跟她一起,连吃饭也都把她孤立一旁。孙英杰生病吃药也开始自己掏钱了,“我刚到队里病得那么厉害,没有让我自己掏一分钱,可是那段时间因为兴奋剂和奖金的事情,我心情也不好,火特别大,一训练就感冒生病,可那时候我连感冒药都是自己掏钱去买,我知道指导不会像原来那样对我了。”
感冒药钱是小数目,孙英杰还自己掏了兴奋剂罚款和禁赛期间的四次飞行药检费。一次飞检是两千多,加上生活费用,从禁赛开始到逃离王德显,孙英杰掏了近3万元。
7呈贡或多巴训练基地。
逃离王德显的事情来得很突然。根据孙的说法,被王德显“看得很紧”的她,某天得到了机会。当时在王德显不在北京的家,而看孙英杰的人又恰好出去买东西,孙英杰就拿起东西跑了。
孙英杰说,跑到马路上后,她拦上一辆出租车就往北京站跑,“到北京站以后,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问他们马上要开的一趟车是哪趟,然后就上去了,上车以后我才知道自己上的是一辆去南京的车吧,我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还好列车员通过证件认出她,为她找了一个铺位,在那里她休息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在天津下车,再转车回到沈阳苏家屯。
2006年,孙英杰被火车头体协安排在陶绍明手下训练,并出现在云南呈贡训练基地。她说:“还有一年我就可以复出了,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就栽在药罐里出不了了,2008年奥运会我还想参加。”
2007年10月21日,是孙英杰结束禁赛期并准备复出的日子,她已经挑定了北京国际马拉松赛。在比赛还有近20天时间时,她从青海多巴回到北京调整,以适应平原气候。然而,就在离比赛还有一周多时间时,教练陶绍明告诉她,北京马拉松比赛还是不要参加了,好好备战2008年1月份的厦门马拉松赛吧。
陶绍明的理由是,孙英杰恢复刚刚有了起步,训练慢慢步入正轨,马上比赛可能成绩会不理想,再恢复备战厦门马拉松比赛就比较困难了。孙英杰没有坚持,只是说让考虑一下,转身回到宿舍里。
11月,孙英杰又回到多巴基地。半个月过去,她几乎每隔一天就在盘山跑道上跑一个30公里越野跑。
8苏家屯。
2007年10月20日,记者获准进入孙凤有80平方米的两居室,看到逼仄狭小的客厅,有一面墙的玻璃框挂满了孙英杰大大小小一两百块奖牌。孙凤有很享受地望着牌子,说:“就差一块奥运会金牌了。”
玻璃框里,孙凤有还特意摆了张他与刘翔、邢慧娜父亲的合影。那是2003年巴黎田径世锦赛孙英杰和刘翔在女子万米和男子110米栏上为中国赢得仅有的两枚奖牌后,三位家长一起在人民大会堂前拍照留下的。
这天,孙凤有夫妇刚从三女儿的婆家吃完酒回来,孙凤有有些不胜酒力,马桂兰则照看着二女儿的儿子。两天后的傍晚,孙凤有带着外孙到楼下火车站广场遛弯,小外孙看到广场上有人踢毽子、扭秧歌、打羽毛球,颇为兴奋,撒开腿就跑。“跟他大姨一样。”孙凤有说。
孙凤有还说:“以后说啥再也不能让孩子干体育了,太累,一趟马拉松跑下来要瘦六斤。这钱真不好拿。”
马桂兰给我们最后算了一次孙家的收入账——这两年孙英杰没什么奖金,工资开得也低。从她出示给记者的两张存折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张是工行的工资卡,2005年7月12日工资还是1544元,到了2006年12月15日只有635元,2007年8月13日721元完美体育。另一张是农行的补助卡,最近存入的两笔钱款分别是: 2007年7月12日667元,8月10日667元。
也就是说,体工队现在一个月只给孙英杰开1300元左右。按马桂兰的说法,“没有兴奋剂的时候,国家一个月能给开5000,体工队开3000。不过这有啥用啊,以前工资卡都在王导那,我们啥也没捞着,跟没开一样。”
如果这个家庭还要加上一笔收入,就是他们出租在北京五环外的房,一个月能收到一千多。
不管怎么说,孙英杰已经让父母住到了城里——虽然,她在尿瓶子里栽过,盛传还挨了教练不少的打。
责编:许桂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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